喵七七七七七七

“青春意味着一种灵魂内战的胜利,意味着勇敢向前战胜畏惧退缩,意味着渴望冒险压倒安逸平淡。”

【云次方】大城小事

“吻下来,豁出去,这吻别似覆水,再回也许要天上团聚。”

 

 

  “郑生,你的花。”

  “嗯,辛苦了。”郑云龙抱起那么一束盛大的花朵,转身出了店门,摇得门上风铃晃荡地响。整家店面色调折射出那么一个港台时代,新鲜又怀旧。他转折过巷口,听见大街上播的歌,是杨千嬅的《大城小事》。

 

  “青春仿佛因我爱你开始,却令我看破爱这个字……”郑云龙愣在那里,扯了扯发硬的嘴角,低头笑着离开了。巷角有对情侣在拍拖,郑云龙看着男方轻轻地把手放上女方的发顶,脸上都挂上了青涩的幸福。他走啊走 ,踏过座有历史的小桥,走到孤零零的另一头,是片墓地。郑云龙一路上穿过许许多的碑,最后停滞于最东边那座。他蹲下来,神情虔诚地放下花束,从衣服口里抽出手帕,细细地擦拭起来,那些碍事的灰尘悄悄散了,碑上人物也终于露出真容,是个一身军装挺拔的男子。

   “嘎子,今天来得有点晚了,抱歉。明明答应过要守时的,你会怪我吗?现在时节没了樱花,我就只给你带了些风信子和星辰花,我觉着挺好看的,喜欢吗?喜欢的话,以后就给你送这个。”

 

  风信子的花语是:永远的追怀以及……等你回来。

 

   “咱们现在这个样子,真的是只能'天上团聚'了,你太坏了。任性。”郑云龙深吸了口气,用力摁摁发红的眼角,他没哭,之前那些年哭得太多了,他眼里早就没了泪。就是有点干,他眨眨眼,不敢想要是阿云嘎还在会怎么笑话他这副鬼样子。

 

    “嘎子我要向你认错,上个星期生了病但还是偷偷吃了点冰淇淋,晚上和三子喝了点酒,结果第二天起来头疼的不行。我都好久没沾酒了,偶尔喝上几口,别怪我啊。真的馋得紧。马佳已经在复健了,真的没想过他能醒过来,都躺了好几年了,他再不醒,蔡蔡就要把自己折腾没了。你说,你是不是太衰了,连个念想都不肯留给我。只要你说句'大龙等我',我什么都愿意,你想要我等多久,我就等多久。好多次我都在瞎猜,是不是你不忍心让蔡蔡没了家人,所以把自己的好运气分给了马佳那完蛋玩意儿。我不气,真的,我向来对你宽容又心软。”说着说着,郑云龙哽咽了,“我现在挺好,就是、就是有点想你。胖子也很想你,它天天爬你床上呆着,不然怎么说猫通灵呢,它大约多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,都不大闹了,闹起来没人护着它。”郑云龙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,慌忙地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香香的奶糖,洒在墓前,“诺,差点忘了,这是你最爱吃的奶糖,少吃点会蛀牙的。上次有贪玩的小孩跑来拿走了,我已经教训过了,这下就没人再欺负我的阿嘎了,我那被长生天眷顾着的阿嘎啊。”

 

     许是蹲的过分了,郑云龙身体晃起来,一时竟跪进那泥泞土中,就像阿云嘎下葬那天他落在土壤里一般。其实这个墓根本就没有阿云嘎,当初和昏迷的马佳一同送回来的是阿云嘎的军装,还有一个精美的黑匣子,里头装着阿云嘎的骨灰。最后阿云嘎的骨灰也没能留住,郑云龙知道他的嘎子爱海,所以他把阿云嘎的骨灰分成两半,一份掺着海水喝了,虽然差点被呛死,骨灰颗粒太大了没能彻底溶解进去;剩下那一份洒在海里了,也许直接进了海洋系统,也许进了水生动植物的身体当中,总归是在海的。郑云龙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写的痴线,傻子,在港台过久了差点都以为自己真的流着港台的血,可他还会讲青岛话 “hin好”。以前阿云嘎总是缠着他要学,他素来语言天赋好,很快就上道了,但郑云龙教着教着,连自己都快忘光了,最后是没人学了。偏生蔡程昱那小孩太笨,学不会。当你还问郑云龙后悔吗?他不后悔的,要是可以他也愿意上战场,无论是为国、为家还是为了阿云嘎。国难当前,怎能再去谈情爱。可他不能。人没了,骨灰也没了,郑云龙忍不住悲哀,他不知道这下半辈子,他能否带着阿云嘎的一切回踏那片曾生长过的辽阔土地,蔚蔚草原,该是如何壮丽。他想去拜一拜长生天,再去烟台看一次独属于他俩的海。

 

     郑云龙没想久留,这见天的越发闷起来,他身子骨也渐渐大不如前了。他慢慢站起来,整了整皱褶的衣摆,静静地又看了那么会儿碑,寂静又悲凉。“我走了嘎子,下次来看你估计又要换个天气样儿了,记得穿衣保暖,咱们都老了啊。”郑云龙勾勾唇,发现自己根本释怀不了,干脆就不笑了。他知道其实阿云嘎什么都看不见。

  ……

 

   郑云龙是青岛人,阿云嘎是内蒙古人,他俩的相遇纯粹是个意外。他们来自白山黑水并上凉薄海原,他不知他年少离家泥坑里打滚,他不懂他辽远疆土星河寥落,他们悲欢并不相通。第一面见的阿云嘎套着件最爱的白衬衫,瘦的像只饥饿的兔子,颧骨高高地耸起来,模样着实可怜。谁曾想这么一个人原生是匹狼崽子。

     他们生时长时,正是国家动乱时。炮火连天轰炸,血流了无边疆土。“砰--”东三省沦陷了。郑云龙仓促地逃离,他早没了能够留念的一切。他的父母早在为了掩护他被流弹击中,他唯一的阿妹被抢去强暴了,最后自杀死在了郑云龙怀里。他什么都没了,战火很快便席卷山东全境,他忍着汹涌的泪水将他的三个亲人葬在了家里后院那颗梨花树下,甚至都没能保留全尸。走时他只带上了七岁那年阿妹手里的那个长命锁,用一条红绳穿着,是渗透了鲜血的绳子,谁知道它原本是什么样子呢。

     他着实有那么一刻想过去赴死,但很快便打消了。他是郑家唯一的直系血脉了,他想,那时候他还有宗族祀礼和族谱。郑家的香火不能断,至少不能断在他这里。他怕没脸见祖宗。

 

    他逃到了北平,用身上所剩无几的银两寻了处僻静的小院,遍地杂草丛生,日子就这么有一天每一天的过。直到他捡回了一个青年,骨架嶙峋,脸上满满的痕迹,身上也满是伤痕,郑云龙想都没想就把人拖了回来,随手扔在床上。郑云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发呆,他自己都尝在苟且偷生保那么一条命,勉强换个等闲,这下又多了口人,日子怎么过活。捡来的青年醒的很快,郑云龙在旁看着心想:哎呦这人真好看啊。青年有双深邃的眼睛,亮得很,没被这无边的悲痛打磨掉颜色。郑云龙扯了扯脸,尽量摆出一副和善的模样。

 

   “醒了?”

 

   “这里是哪里?你是谁?”人一脸警惕,身子自发地蜷缩起来,像只落了单的雏鸟。郑云龙看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,神色愈发疼惜起来,说到底他跟他境遇想来也大致相似,都惨。

    “说说吧,姓名籍贯,所谓何事飘零到这儿。”那人却是咬紧了牙关什么都不肯说,逼得急了才还一句:“阿云嘎。”磕磕巴巴的汉语,语调别扭的不行,含糊得要紧。郑云龙一听,心里顿时有了点底,看来是少数民族那边的,要真是这样,那是作孽。

 

   “是你救了我吗?多谢贵手。”郑云龙不禁觉得好笑,他也不曾透露一丝好坏意图,那阿云嘎就不怕他心黑得紧了,下些毒手与他?面上确实没表露出半分声色,含糊地应了声,权当回了那句谢。

 

   “你有地去吗?要是没有,就留在我这小院里,正好我也缺个人伺候。”郑云龙终究还是把人留了下来,他觉着阿云嘎心里头确实单纯的过了头,没点精明样儿,落在这黑不拉叽的北平里,那是自讨苦吃,在劫难逃。

 

   于是这座僻静小院迎来了第二位主人,也是最后一位。阿云嘎真信了郑云龙打趣的话,主动干起了下人奴仆的活儿,把郑云龙吓得不轻,“别,我当初就随口说说没让你真的干这种事。”郑云龙忘不了第二天早起看见阿云嘎堪称辛勤地里外扫着,他有多震惊。阿云嘎以为是他嫌弃,顿时就结巴起来了:“你别嫌弃我、我我我不会做,我会慢慢学的、我学的很快的!”郑云龙摆摆手,意思是真不用,阿云嘎更急了。他用蹩脚的汉语说:“你收留我,你是好人!我想、想报答一下你…我、我!”行吧,郑云龙退步了。“行吧行吧,记得整干净点。”闻言阿云嘎脸上泛出了笑容,刚没笑多久就又怯怯的收了回去,还真是单纯啊。

 

   既然人已经留了下来,那教会阿云嘎汉语就成了当前顶顶要紧的事儿。“来跟我念,阿--云--嘎。”一声接着旁边人:“阿--yu--嘎?” 、”错了,是阿--云--嘎,yun--”郑云龙本不是个好相与的人,但在阿云嘎的事情上一退再退,态度出奇的好,可能也念着阿云嘎的纯粹。

 

   日子还是有一点没一点的过活,时局却平静了点。大抵是清政府又和那些邦人签订了劳什子约吧,北平难得安生了那么点日子。相处的久了,阿云嘎也知道那个有点凶的男人是真的对他好,心锁开了条小缝,不大很小,只够郑云龙囫囵个来回。

 

  “你是内蒙古的汉子?怎么跑这北平来了?又不安生。”

 

   “出事的时候我在黑吉,内蒙古那边设了关,过不去。”

 

   “你的姆父阿姆呢?”

 

   “他们很早就走了,阿叔骗我他们是好人,被长生天要了去。”

 

   真可怜,郑云龙在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勾勒出少年的阿嘎有多艰辛。是的,阿嘎,这是阿云嘎有天睡着了说梦话,郑云龙不小心听了来便叫上了。

 

   “大龙,你、你是好人,长生天会保佑你的。”阿云嘎突然吞吞吐吐,有点别扭地将长生天的眷顾许给了他。郑云龙不可置否,他是知道长生天的,但是他不信。要是天能能屈尊降卑听听这炮火连天,又怎么会是这番景象,只怕是看了都觉得脏眼。但阿云嘎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,郑云龙料想这光约莫是从鄂尔多伦斯的夜里偷窃来得,那么动人心魄。他突然就对那片只存在于阿云嘎言语里头的土地生出些浓厚的兴趣。他想看看,去感受感受能孕育出阿云嘎这般人儿的辽阔疆域,会是怎么一幅永寂的画卷;想亲手触碰那片虔诚的长生天,终究是怎么无限的好,让阿云嘎这般念念不忘。

 

   “但你永远回不去了,不是吗?”郑云龙不会粉饰太平,一针见血得很,他就看着这个身上流淌着草原的野心的汉子,在那么一个瞬间,因为那么一句他的话,软弱的像个孤独的孩子。

 

    “会有那么一天的、会有的,等那一天大龙跟我一起去好不好!我带你去拜长生天!”阿云嘎笑得勉强,郑云龙也没点破,说到底都还是个孩子啊。他的阿嘎好不容易用伤悲编织造就一个不会成真的梦,他又怎么舍得去破坏。往后的事情,谁知道呢。他都不知道能不能跟阿云嘎勉强有个现在。扑朔迷离的很。

 

    “大龙、大龙答应我嘛!”阿云嘎汉语学的很快,只是还是会带上些娇娇软软的尾音,饶是郑云龙也听得有些恍惚。

 

    “好,带我去,拜一拜长生天。”郑云龙真的把这个承诺掷进了心底,实实地护着,不让人染指半分。记得…带我去你的故土,拜念长生天啊。如果我们俩还在,没变样的话。

 

   ……

 

   “轰---”这安生日子偷闲了还没几年,又发的紧张起来。清府贴出告示,大肆征兵,听到走街串巷带来的消息,郑云龙纳鞋底的手顿了顿,“嘶-- ”,一不小心就见了红。他在给阿云嘎纳鞋底。以往在家里的时候他和母亲都疼阿妹,郑云龙就给他阿妹纳鞋底绣花样的手帕,现在换成了阿云嘎。他停了手,他在不安着。直到在屋里看见阿云嘎,郑云龙心底的石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,他知道阿云嘎想投身那军战血沙场,自小在草原长大的汉子,注定要做天空振翅的鹰,又怎样勉强留下做那池中鱼。他怎么甘心。郑云龙也不能拦,早在北平还算得上安生的那几年里,他就早早料到了。他倒是想再偷闲那么段时日,天不遂人愿。

 

   “阿嘎,在家里再待几天吧,过了就送你走。”郑云龙平静地放下手里的饭,望向阿云嘎震惊的脸,泪还是没能兜住,零零散散的落下来,打在手背上,陌生的很。

 

    “谢谢你,大龙。” '谢谢'是阿云嘎哽咽里唯一说得出口的话,他突然就有点动摇了,他忍着伸出手去弄郑云龙披着的大袄。郑云龙身子骨不大好,前段时间天昏地暗的咳,就差咳出那心肺血骨。阿云嘎想他走了以后就没人照料郑云龙,他舍不得这个对他好极了的男人,他承诺过要带他拜念长生天的,现下想来是真的不能了。

 

   该是分离开的时刻了,毕竟已经换过了那么天好时光。

 

……

 

   “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说的出那么正确又理性的话,真的就放手让你走了。”郑云龙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他跟阿云嘎那么点泛了黄的过往,乐此不疲。

 

   ……

 

   “要是能,记得回家。”郑云龙从手上薅下来一个玉镯子,成色漂亮的很。他把这个镯子套上阿云嘎的腕儿,这是留给郑家媳妇的东西,他出于私心给了阿云嘎,幸而他并不知情。

 

   “嗯,我走了大龙,你要好好的、别那么任性不穿袄子、记得按时吃饭……等我回家。”阿云嘎出奇的没哭,只是用力的抱了抱郑云龙,把他有些纤瘦的身子锢在怀里,很紧。

 

   “我会的。”郑云龙安生地靠了那么会儿,仿佛是在留念余温。过了会儿他干脆利落地震脱开来,像是要彻底扯清阿云嘎与他共生的命,疼的不行,他没办法啊。

 

  ……

 

    “嘎子--!”郑云龙挣扎着从梦里起身,满脸的汗泪,枕头湿了大半布料。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,他梦见、梦见阿云嘎战死了,尸骨残缺的那种。“不会的、不会的,阿嘎可是被长生天眷顾的孩子,怎么会这么不走运。不会的、阿嘎会好好的……”

 

   谁知道后来真的成真了。

 

  … …

 

   阿云嘎参军的那前二三年,郑云龙夜夜都要发上好一通梦魇,没一个能有个好下场。他总算看清了,他的阿嘎要么死后变成一个黑漆漆的骨灰盒送回来让他瞻仰供奉,要么这辈子都再回不了家里头。巷子里仍旧热闹得很,郑云龙就觉得好笑,血色的骨肉撒进北平,被践踏着欢乐。那些高官达人仍旧歌舞升平,恍如盛世安稳景色。

 

  直到有天他的院子门被敲响,谁会来找我?郑云龙迷蒙地开门,门口站着一对青年。年纪大点的穿着一身军装,年纪小点的穿着寻常人家的布衣裳。

 

  “请问是郑云龙吗?”

 

   “我是,有何贵干?”话音刚落,面前两青年脸上绽开了笑容。那个年长些的青年板正地递上一个包裹:“我是阿云嘎兄弟,陆战302中校马佳,阿云嘎托我给你捎这个。”郑云龙打一听“阿云嘎”这三个字就浑身不得劲儿,他颤着手去捧那有点沉的包裹。

 

    “阿云嘎呢?他怎么不回来亲自见我,是不是…”郑云龙狠狠地抓着马佳的腕儿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眼眶渐渐地就要红透了。

 

   “没没没,他好着呢,才立了大战功被调上去了。”马佳连忙解释,郑云龙长出一口气整个人瘫在门靠背上,狼狈地低着头:“你们进来坐坐吧。”

 

    “诶好好好,别激动啊!”马佳跟旁边青年这才进了院子。“他是蔡程昱,我内人。”马佳牵着蔡程昱的手晃给郑云龙看,羞得蔡程昱不敢抬头。“…挺好的,你俩挺般配的。”郑云龙给两人沏了茶水,自己却喝凉白开。“阿云嘎天天给我念叨你,说你怎么怎么好,现下一看的确。”郑云龙扯开苦涩的嘴角,脸上却笑着:“他啊……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,难为他天天念我了。”郑云龙长了副好模样,言行举止无不透露出良好的家教,不少人爱慕。

 

   “说说阿云嘎最近咋样吧。”

 

   “他啊真的是不要命,每次训练总是最辛苦的那个,到了该冲锋陷阵的时候总是冲在最前头,根本不去计量危险与否。战功是一点一点地立,身上的伤也是一点一点地多,我看了都替他心疼。”这样啊…原来我的阿嘎已经出落的这么英勇无畏了吗。“他可是草原的孩子。”郑云龙轻笑,有荣幸焉地说。

 

    “对了,这次来还有个不情之请,”马佳有点紧张地搓搓手,“我家蔡蔡之前不放心我搁那军队里,于是就随军做了军中大夫,但现下时局渐渐地破败了,也不好再让他跟着,我怕他出什么事儿。于是我跟嘎子一合计,这就带着他奔你来了。喏,包裹里有嘎子写的信,他应该有提,你瞅瞅?”被马佳这么一说,郑云龙手忙脚乱地拆开包裹,捣腾出那么一封信。封口还是这么丑啊…郑云龙小心翼翼地拆。里头薄薄的两页信纸,寄托了郑云龙这几年来全部的思慕爱恋。

 

    “- -大龙亲启:这二三年我过得还算可以,军中佳哥一直照顾我,现已升为中校,很遗憾没能亲身回来见见你,遂摆脱佳哥给你捎这么点思念回去,不知大龙你最近身体可否还算安康?……蔡蔡是个好孩子,我不忍心让他继续跟着,跟佳哥商量了一下,想让你多照顾下,你意下如何呢?……---阿云嘎书。” 眼泪“啪嗒-啪嗒-”地落在信纸里,濡湿零星几个字迹,染黑了一片。郑云龙慌将泪拭去,“当然可以,蔡蔡就留下来吧,刚好我也缺个伴,谢谢你在军中照顾我家嘎子啊。”他笑着应承马佳,脸红红眼也红红。

 

    “谢谢。”马佳站起身子来郑重地给郑云龙行了个军礼。自此蔡程昱便算是在这座院子里落了根,郑云龙也能少寂寞一点了。

 

  ……

 

   往后马佳又来过几次,看了看蔡程昱又捎些东西给郑云龙,阿云嘎一次都没回来过。郑云龙暗自在梦里骂阿云嘎个负心汉,连个影子都不给他见见。谁知道阿云嘎原是不敢让他见面的,他怕郑云龙发觉他变样子了,没了以前的帅气,脸上多了条条伤疤。到后来却是想见没得见了,差点死在战场上。

 

    马佳来的次数多了,郑云龙知道的军中信息便多了些许,例如他们的团长叫王凯,以前是唱楚湘霸王的老生,有把好嗓子,闲暇时间来了兴头便咿咿呀呀唱上几段;他们团里有个最小的孩子才17岁,拿着把刺刀满身血污,叫石凯,死在了激战时头,身上满是枪子眼,死前唯一说的出的话是想再吃一次阿爸做的粉……死的人多了郑云龙越发紧张,他尚且对他人还能感到惋惜,要换成他自己,不知道要折腾成什么鬼模样。只要不是阿云嘎就行,他还想再做一会儿美梦。

 

    夜里刮了风,冷的很,郑云龙光着脚踩在院子里的落叶上,看着那个不大圆的月亮。不知道阿云嘎那个傻子有没有把玉镯收好,那可是留给郑家媳妇的东西,郑云龙回忆涌上来鼻子也酸了些,楠楠着总吐不出来一字半点儿话音。

 

   长生天啊,能不能保佑我的阿嘎,让他安安稳稳的回家。

 

   ……


   “阿云嘎旧伤复发了,状况不大好。”马佳捎给他这一句话,郑云龙觉得他真狠,说这种事让自己心疼,可他终不能亲自去看阿云嘎一面,只得自我煎熬。

 

   “你跟蔡蔡成亲了没?”

 

   “没呢,大龙哥。我是跟佳哥偷跑出来的,谁都瞒着。先前想着还小,就没办。”蔡程昱端着碟点心来,放在桌上。

 

   “那趁今天这个好日子,哥做主给你们办了吧!”郑云龙身子骨像是被揉碎了一半,越发咳喘了起来。他跟蔡程昱相依为命的这几年,他对蔡程昱这小孩着实是喜欢得紧,他也知道马佳估计心里也有这个想法,就差一个开口。

 

   “诶不用!我们”

   “谢谢龙哥了。”马佳温柔地握住蔡程昱的手,笑得悲凉,郑云龙大概是看出来了。明天一走可能他就回不来了,想到这里马佳就觉得心里头撕心裂肺的疼,他觉得对不起蔡程昱,带着人家荒废掉这些年,给不了他一个安稳的保证。

 

   可他是军人,他是阿云嘎也是。谁都放不下肩上厚重的那么一份担子,国难当头他又怎么能够再度退缩。他还记得他跟阿云嘎、跟王凯、跟无数多的兄弟一起发过的誓:国一日不定,生一日不平。

 

    “一拜天地---二拜高堂---夫妻对拜- - -”郑云龙扯着自己快破烂掉的嗓子,蔡程昱就随意裹了件红布衣裳当作婚服,马佳穿着那身英姿飒爽的军服,肩上别着杠,胸前是大大小小立过的战功徽章,手上攥了片红纸纱。他是以一个军人的身份迎娶的蔡程昱。郑云龙细细地给蔡程昱描了唇,就像寻常人家姑娘出嫁一般模样。看,我家孩子可好看了呢。

 

    “军婚好啊,长长久久永不断决。”郑云龙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,蔡程昱也在那里哭,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。蔡程昱其实很通透一小孩,他知道郑云龙给他俩办这场只有三个人的婚礼是为了啥,他跟阿云嘎已经是错过了,他不想蔡程昱跟马佳再错过。

 

    “傻孩子,新婚哭啥呢。”郑云龙扯起自己的袖子,温柔地给蔡程昱拭去脸上斑驳的泪,把他的手递到了马佳掌心里,这一递啊,就是把蔡程昱全身心的托付给了马佳,托付给了这大好的无边河山,尽管现在它狼烟迭起,并不安生。

 

   马佳扶着蔡程昱,跪下给郑云龙磕了个头,算是谢了他这几年来的照养。

 

   “都要好好的啊。”郑云龙连忙扶起两人,满腔血骨的送上祝福。

 

 

  ……

 

    “龙哥!我们怎么办!”蔡程昱扶着郑云龙匆匆躲进一家破旧的寺庙里头,蛛丝网遍布。打从战乱开始的那时候起,就没人再来拜了。

 

   “走!咳咳、咳咳…佳儿跟我传了消息,今晚上有条船要出海偷渡,咱们就上那艘船!”

 

    “那艘船去哪的?”

 

   “港…”郑云龙话囫囵在嘴里打了个颤,又被呛住。

 

   北平彻底算是沦陷了,各大军阀割据,人杀人,你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第二天再看见刚跟你讲过话的人。郑云龙昏昏沉沉地时候空档想:想活下去咋就这么难呢。谁都想活下去。

 

   直到上了船,看着那国土渐渐远去,郑云龙悲哀地笑,真的是背井离乡只求换得一线活命。蔡程昱就坐在他身旁,手里紧紧地握着马佳跟他成亲那天攥的红纸纱,神色莫辨。

 

   “蔡蔡啊,你知道吗。嘎子走之前我给了他一个玉镯,那是给郑家媳妇的东西。”

 

   “佳哥跟我说过他看着阿云嘎可宝贵那个镯子了,你们感情真好…”

 

   “不,他什么都不知道。他以为、以为那只是我对他的祝福,我没敢告诉他,我怕、咳咳、他知道了不拿。”怪不得了,难怪阿云嘎的战友只知道他家里有个身体弱的兄长而不是恋人。蔡程昱突然觉得郑云龙很不容易,要换做是他,心早就碎透了。也许阿云嘎对郑云龙也有那么点隐晦的心思,但郑云龙永远不可能再得知了。

 

   “时间长了,我就觉得做个好兄长、咳咳、也挺好的,他多好一小孩啊,当初眼睛亮的哟,像是意气风发的小狼崽子。”郑云龙手里摩挲着阿云嘎的串珠,他临行前偷偷藏下来的,权当是个念想。

 

   郑云龙抖擞着阿云嘎最后寄出的一封信,盯着上头那行字:“我的罗加大龙亲启。”他是不是忘了,他看不懂蒙语,所以干脆这封信郑云龙就埋在了箱子底下,天知道阿云嘎那完蛋玩意儿在信里写了啥。蔡程昱瞥见了“罗加”的字样,面色变得复杂,他有些颤抖着说:“龙哥、罗加是蒙语吗?”得来郑云龙的应声,面色更复杂了。

    “你是不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!”郑云龙一看蔡程昱脸色不对,心下打了个颤,抓着蔡程昱的手,誓死要他说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。“你说啊!”

 

    “罗加、罗加在蒙语里头是爱人的意思……嘎子哥称呼你为罗加,证明他心里也是有你的…”郑云龙愣在那里,不顾自己一身狼狈苦痛,放声大笑,笑着笑着便流下泪来,咳得出气儿。

 

   “妈的,真的好运势,”郑云龙眼睛里亮灼灼的,在这无比漆黑的夜里分外璀璨,“非要等到咱们都一头撞进这种死局里了,才让我知道个彻底。”

 

    “挺好,天道轮回。”

 

 

    ……

 

     再接着后头是什么呢…郑云龙已不大记得起了,刚到港台的晚上他就发了热,差点没能熬过去。他靠在窗子旁边不止地叹息,人生就如同那浮萍一样,无依无靠,随手一挥什么都乱了套。现如今他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,你要他回忆,也只记得起在他四十五岁那年马佳回来了,以昏迷不醒的姿态回到了他的爱人怀里。那时候蔡程昱也三十过头了,他见天地守着马佳,身子迅速地破败下去,他也劝不下去。他的阿嘎也回来了,活生生一个人最后也就只能沦为那么一方小匣子里的土,轻飘飘的。还有一件缀满了荣誉徽章的军装,他轻轻地拂过每一枚徽章,仿佛这样就能够还原那么一点真实的阿云嘎。这么厉害,他的阿嘎该是有多英勇顽强啊。

 

     在他五十岁那年,马佳醒来了。郑云龙看着心酸,他为蔡程昱而开心,他几近是在养孩子那般养着蔡程昱十二三年。他站在马佳床前,低哑着说:“醒了就好、醒了就好。”马佳眼里也是泪,他撑着伏在地下,像十年前他跟蔡程昱做过的一样,给郑云龙又磕了个头。他哽咽着说:“龙哥、嘎子是为了护着我、才没来得及躲开,我、我”郑云龙愣在那里,轻轻地笑,他摇了摇头,把马佳扶了起来。“没关系的,我支持他的决定,我一向对阿云嘎宽容又容易心软。”

 

     “他应该也知道,所以他从来不束手束脚,肆意妄为。”谁都没能再说下去,郑云龙匆匆地逃离马佳的屋子。

 

    当天晚上他又做梦了,真是奇怪,自从他离开了故乡就再没做过什么像样的梦。梦里有炮火纷飞,熟悉的硝烟味儿,却出现了阿云嘎的脸。阿云嘎就穿着那身满腔荣光的军装,捧着郑云龙的手,带他回了他们的小院。


    他说:“大龙,我们成亲好不好?”

 

   郑云龙没由来的想哭,他颤抖着点点头,任由阿云嘎领着自己洗漱换装,亲手给自己绾上发,描唇红脸,最后披上一身红艳艳的婚服,用金镶了边。他的心怦怦跳,他要嫁给阿云嘎了,以一个军人伴侣的名分。

 

  阿云嘎笑着对他说:“我的罗加,你真美。”

 

   “油嘴滑舌。”他的阿嘎是最好年华时的样子,他也褪去了满头白发重归一袭华发,怎么就这么想哭呢。他们走到厅里,简陋的柱子上挂上了红灯笼,扯了红绸带,旁边是马佳跟蔡程昱小两口,就他们四个人。

 

   马佳跟蔡程昱扯着嗓子,就像郑云龙曾经喊过那样的:“一拜天地---二拜高堂---夫妻对拜!”他满心欢喜地跪下来,跟阿云嘎相对着磕了个头,青丝洒在地下蔓延开来,他的血泪沾湿了地面。阿云嘎没起身,他俩就这样跪着,不知道过了多久,马佳跟蔡程昱上来扶他俩。

 

   “恭喜新婚夫夫昂!咱兄弟终于成亲了!”马佳汹涌地鼓起掌来,蔡程昱在一旁哭得红了鼻头。

 

  “哎呦我的蔡蔡,知道哥结婚了你开心,咋哭的这么动情啊。”郑云龙心疼地给蔡程昱擦眼泪,蔡程昱笑着看他,说:“我就是高兴嘛!”

 

  亲成了,郑云龙飘飘忽忽地觉得不真实,他偏过头问阿云嘎:“嘎子,你说咱们能一起老去吗?”

 

  “肯定行,咱可是要葬在一个墓碑里的。“

……

 

   郑云龙终于醒了,也许是那句一同下葬告诉他这都是假象。他想起来了,他们那座小院啊,在他跟蔡蔡逃离北平的那晚上就被炸成了碎片,连同一片焦土,什么痕迹都没在能够留下来。要是能再回去,他也想去看一眼,能不能再找到些什么。可惜他没有回去的门路,撑死了也只能在梦里看多那么几番。

 

   要是能回去那些往日时光,哪怕只有一个晚上。

 

     ……

 

   “龙哥!龙哥!”蔡程昱咋咋唬唬地冲到郑云龙面前,摇了摇他的手臂。

 

   “怎么了蔡蔡?一惊一乍的。”郑云龙睁眼一看,马佳也在旁边,两人神色都挺激动的,心里正纳着闷呢。他还陷在那个美好的梦里头呢。

 

   “通航了!龙哥!!我们、我们可以回家了。“蔡程昱红了眼窝子,郑云龙愣在那里,“你说什么、蔡蔡你别骗哥……”

 

   “真的?”他急忙望向马佳,得来对方郑重地点头。

 

    “真好啊……漂泊在外的游子终于能够回家了…”郑云龙瘫在椅子上,按按泛酸的眼角,眼里又重新点亮了光,依稀看得出大好芳华时的模样。

 

   他能替阿云嘎回踏上那片草原了。

 

   … …

 

   俗话说得好,人老了更容易感伤。他是这样蔡程昱是这样,就连马佳也是这样。他们登上去往大陆的海船,仿佛重新来过一张白纸的孩子,他们背井离乡几十年了啊……他六十五岁了,蔡程昱也五十出头了,马佳快六十了,他们三个老人差点没能折腾死自己,乡愁是那浓密的针脚,一下一下扎着,钝钝地痛。

 

    他们先去了北平,那个小院的遗址已经被重生出来的虫草淹没了一切,郑云龙却意气风发地指着空气说“这里是大厅,你俩就是在这成得亲的;那是厨房,以前阿云嘎不会做饭没少给我惹麻烦;那里是… …”说来也悲哀,年过半百的老人却只能够对着一群陌生的景象说旧事。

 

    接着他们去了趟蔡程昱跟马佳的故乡,一切都物是人非了啊,他俩认识的旧人该老的已然老去得彻底。最后他们去了内蒙古,郑云龙越到老来了身子骨越差劲,被两人搀扶着踏上那片辽阔土地。郑云龙不住地抽着气,像是破旧的老风箱。他们在草原上呆了很久,他们陪着郑云龙一点一点走,在脑子里构思阿云嘎的过去。

 

    “嘎子以前说要带我来看看草原,拜念长生天,现在真的做到了呢…”郑云龙穿上了他跟阿云嘎初见的那套衣裳,是他后来靠记忆亲手做出来的。在灯光下郑云龙一针一线地缝制,人老眼花了,手上不知道被扎了几个眼。

  

   嘎子,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啊。现在我来替你走一趟,也算圆了我们曾经许诺过的那个梦,终于成真了。不知道在天上你还有没有好好戴着我给你的镯子,那可是咱们的信物。

 

……

 

    最后郑云龙还是选择回了港台养老,他在这里呆久了,就扎了点根,也扯不大断。风大了,郑云龙盖着条厚毯子,怀里窝着一只猫,不是胖子。胖子早就老死了,他跟阿云嘎几十年前养的。现在怀里这只是他托人买来的,像极了胖子。

 

    他们仨各自搬了把摇椅,坐在庭院里摇摇晃晃地晒着阳光,暖洋洋的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。巷子里头还在放歌,婉转的曲调悠扬:“吻下来,覆出去,这吻别似覆水,再回来也许要天上团聚……”是他十几年前听的那首曲子。

 

   郑云龙偏过头问蔡程昱:“这什么歌啊?“

 

    蔡程昱回得很快:“杨千嬅的《小城大事》。”

 

   “啊?我还以为是大城小事呢…”郑云龙暗自叹息自己的破旧记忆,三两句后便不由自主地跟着唱了起来:“青春仿佛因我爱你开始,但却令我看破爱这个字……”现在的郑云龙说的一口好港话,饶是地道的本地人都分辨不出来有什么不对的。

 

    有个小女孩迷了路碰过来问郑云龙:"爺爺呢度系邊度啊我想去嗰邊買嘢食呀?"

 

   郑云龙淡淡地笑着回了她:“從菜市場嗰邊去就得啦注意安全呀。”

 

   “多謝爺爺~”

 

   他也老得只剩下干巴巴的皮挂在身上,要是他的嘎子在这里,说不定还会嫌弃他变丑了。他的容貌时间被打磨消耗掉了,他的脊骨也被一年复一年的思念和病痛压垮了,声音也逐渐地低哑了,剩下的只得那个永恒不变闪着光的灵魂,不知道阿云嘎再遇见自己能否认出来,这个狼狈不堪的破老头就是他的罗加,他的大龙。

 

    到时候再见,他的阿嘎应当还是那副年少的好模样,而他却苍老得不是人,会不会感到低贱而卑微。他的阿嘎会小心翼翼地牵起他的手,像那个梦里一样温柔地拥抱他,拥抱他丑陋的皮囊,亲吻他虔诚的灵魂。他会拿出那份被他压在箱子底下的信,让阿云嘎念给他听,他期待了好几十年呢。

 

   没事的,他这样安慰自己。

 

    他看得很淡了,反正到最后他跟阿云嘎是注定了要生同穴死同裘,只要他还记得天上团聚就行。多美满的愿望啊,生的时候心心爱恋着,死后还要约好天上团聚,约莫没有哪对伴侣够得上他们这般黏腻了吧。

 

    “吻下来覆出去,这吻别似覆水,再来要天上团聚。”他还没有亲吻过他的嘎子呢。

 

------“我的罗加,我的大龙,我来接你了,我们去天上团聚。”这是郑云龙弥留之际唯一能听到的话语。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微笑,点点头


    “好,我们去天上团聚。”

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-

作者有话说:

   全文1W➕,第一次写云次方


   其实还是做了点小私设的,我把杨千嬅的歌跳到了过去来写。


   大家看的开心就行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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